第94章(2/2)
有那么一瞬间,这落英缤纷总教卓斐然莫名想起当年庭中练剑,花下耳鬓厮磨的流光。少时,双剑生婵娟,情谊绵长不绝,便以为此生足可如意美满;青年时,声震江左,与豪士谈客争论风月,得一虚名尽揽高牙;只可惜到了中年
磨破的皂靴底碾压着地上花瓣,埋骨南疆尸难全,到头来才知道,人这一生永远难以估量。
夫君,剑为利器,可救人,亦可杀人,汝为君子,还望时时自诫,切莫太阿倒持!花树下的若芸腆着大肚子冲他微笑。
那年她身怀六甲,他在外因一纠纷与人斗狠,也是唯一一次失手伤人,归家后她便在家中枣树下如是说道。自那后他少有以武自恃,和善待人,渐渐活出仁德名望。
可惜,人善被人欺。
卓家没落那日,仆厮皆亡,他们夫妻俩受尽屈辱,左邻右舍非但没倾囊相助,反而自那以后落井下石。他失意消极,一人守不住这一亩三分田,往昔瞧不惯他的,嫉妒的,都明目张胆跑来哄抢。
喝得醉醺醺的卓斐然将另一把剑与亡妻同埋,再也拿不起剑,也再使不出千里婵娟,眼睁睁看着街头恶徒踏破门槛,搬走值钱的家当。他出言阻拦,却烂如污泥瘫在地上,因蛊虫游走而抽搐,那些人上前狠狠踹上一脚,一朝竟至关门放狗,使他被恶犬撕咬。
不要,不要拿走!那是若芸刻下的雕花!
不,不要砍,那是母亲栽下的枣树。
不要不要伤我孩儿!
直到那一天,嚼着草药呸吐到他脸上的侏儒,拍了拍他腮帮的肉,露出黄黑的豁牙,笑得十分市井:你什么都没有了,就不想拼死报仇?你求我啊,你求我我就帮你。
报仇报仇!
卓斐然霍然抬头,仓惶地旋望四下,那些陌生的人在他眼中一瞬间化为各色妖魔鬼怪,渐渐生出熟悉得让他厌恶的脸,体内腑脏已至强弩之末,蛊虫摧杀带来的力量反噬要将他吞没,他想杀人,想杀光所有的人,可是想起若芸的话,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剑。
你我之仇,今生不解,死后我当铭记,来世也要你悉数奉还!待卓斐然话音一落,两臂张开,高声连呼三声我恨,随后原地爆体,尸解而亡。若非支离破碎,恐怕那身躯宁要站着,一辈子也不肯再屈膝。
巫咸祭司按住胸口,他方才强行逆势,以家族绝学勉强带回卓斐然的神智,却也在角力中为狂暴的内力所伤,呕出一口污血。既有鬼哨横吹,说明暗中推波助澜的人亦在现场,本欲解这误会,叫人识出种蛊之人,未曾想,卓斐然性子高傲,不想伤及无辜,宁可就地自死,也不肯为他所救。
真是硬骨头,可这样死了,又有什么用呢?石柴桑耳朵一动,伸腿踩扁滚落到脚边的蛊虫,汁水爆出,碧绿一片。
随着她这一声略带鄙夷的轻叹,断桥另一头爆发骚动,那些藏在石窟里的行尸在石柴桑的招引之下纷纷暴走,逼迫南中的江湖豪客们持刀枪对砍。
巫盼怒不可遏,手持法杖率先朝石柴桑冲了过去,口中怒喝道:那些可都是南中无辜百姓,死后还不得安宁,你这老妖婆为何不下炼狱!巫罗要拦已不及,只能跟着一并跃出,两人左右夹击。
两道寒芒从袖中落出,巫盼放弃结阵用的巫祝杖,换下她惯用的双刺,两手翻动如蝴蝶振翅,左一挑石柴桑的木杖,右一落六棱梅花刃,将木杖从中贯穿。巫罗则持杖如棍使,横打竖打,替巫盼补招,两人配合有余,石柴桑胶着之下一时讨不得好。
卓斐然!
并非所有人都如石老婆子一般是个蛊术高手,纵使眼瞎也飞快察觉,旁边的人虽目睹了全部,也只不过闷棍敲脑一头乱。楼西嘉便是其中之一,她和回过神来的江湖人一样,皆以为卓斐然之死乃是巫咸祭司手刃。
人间惨剧骤然在眼前发生,楼西嘉低头,白靴染了一点朱红,一截拇指就落在她脚边,指上还戴着一弯圆环。习武之人常年持刀握剑,虎口拇指多有粗粝老茧,为防手伤,多爱戴护具,这骨韘式样的圆环便是其一。
楼西嘉蹲下身,用剑尖挑起那枚圆环,但见里侧刻着八个小字
同心成环,若芸镌赠。
初见时卓斐然那么一个邋遢的人,值钱的物什一个不剩,又因练邪功搞得半人不鬼,六年来,他即使将自个丢了,却还留着它,可惜痴人痴心痴念总不被善待。
楼西嘉脑中回荡起两道熟悉的声音
幼年时在大泽深处,芦苇坪中,纵观芦花飞如雪,未染尘世离苦悲别的两双清澈瞳眸里,映下的是捧在手中的宝玉,落入耳畔的是少年稚嫩的嗓音,干净又清脆:西嘉,月盈为满而谓之环,满而有亏则称之玦,古来帝王将相,素爱绝人以玦,还人以环。
她记得,她曾傻傻反问过:师昂哥哥,什么是绝人以玦,还人以环(注)呢?
现在,她终于懂了。
玦音同断绝,亦为与君相决绝,此生不相见;而环则同还,是破镜重圆,千里万里归来。
咔擦!
那只圆环在她手中裂开了一条缝,金钿碎沫被风一吹,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缺口,就像卓斐然惨淡的一生一般。
楼西嘉霍然抬头,黑白分明的瞳眸上蒙了一层水雾,十丈之外的白衣祭司若有所感,与她遥相一望。楼西嘉笑了,鸳鸯双剑横空出鞘,一跃直上矫若龙翔,快如飞燕:呵,你杀了我徒弟,我需得为他报仇!
作者有话要说:注:出自《荀子·大略》
报了一个本地三天旅游团出去玩,今天出发,希望团友都可爱一点2333,据说会有穿着苏格兰裙的导游,不知道旅游公司最后安排青旅还是民宿,希望不要被风吹成傻逼,最好下点雪,那就完美了2333
第116章
纤细白影越过乱战中的石柴桑和巫盼、巫罗,直扑向巫咸大祭司, 左手横剑内推外刺, 右手掩护提剑自下而上呈鸳鸯拨水式, 朝那张面无表情的木面具划去。
巫咸脚下未动,脸微侧,矮身在剑锋下一走,双指弹铗,丁零当啷一阵响后, 他脚下步子由缓慢变急,刹那错身已至楼西嘉身后。楼西嘉口中嘤了一声,迅疾甩剑后刺,左手飞剑对穿, 先切他手指, 再惯他心胸。
白衣祭司不急不慢退回原处, 手中竹笛贴着她的剑尖旋了一圈,随即剑势下压, 他人则纵身凌空而上, 按住楼西嘉的肩膀将她揪起。
楼西嘉哪里愿意被他拿捏,当即剑尖一挑,贴着他下巴一滑, 逼得人向后飞掠。
待脱了控制,她先一招交颈并行,以鸳剑为主,鸯剑为辅, 双剑连刺,乱他脚下步态,而后变作交替的双招鸳鸯于飞。鸳为雄鸟,鸳剑剑势凌厉,走龙象之道;鸯为雌鸟,鸯剑则剑气绕指,行诡秘之法。
双剑合并之下,楼西嘉左右手配合毫无破绽,刹那间,刚才还神乎其技的巫咸祭司竟被一女子压得下风。
好!好功夫!
大难不死众豪客看得热血贲张,甚而有人接连鼓掌喝彩,自壮士气:没想到这一次三星中的鸳鸯冢亦有派门人前来,兄弟们慌什么慌,若不能教天都陨落,老子把脑袋割下来盛酒喝。
楼西嘉左手背剑下腰,右手长剑一飞,从腰腹下绕过,口中当即称道:下一手,你一定会刺我命门穴。话音未落,果然如她所料,白衣祭司手中长笛伸出,在腰下二寸和长剑相接,撞出一声叮当。